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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蹉跎，林连昆已经走了五个春夏秋冬。总想该为他写点什么，几次拿起笔来几次放下。也许只能说几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或许多少能够看出他的“脾气”，也多少能够看出他的“命运”。
“跑龙套”
从1952年北京人艺建院开始，整整经历了五年，作为演员的林连昆（时年21岁到26岁）没有扮演过什么正经角色，一直是在“跑龙套”，其中包括有几句台词的“大群众”，也包括一言不发的“小群众”。对此，他没有怨言，而是在乐观幽默自嘲地承受着。他笑谈：“就我这长相——脑袋不大，两只小眼睛，再加上一对扇风耳——也就是上台跑跑龙套比较合适！”说归说，实际上他在扮演群众角色上是很用心的。
在排练《明朗的天》的时候，连昆扮演一个没名没姓的年轻医生，台词也不是很“正式”，是属于群众性的反应台词，观众可以听见也可以不听见。其中一场戏，是围绕着医生应该不应该参加医院政治活动的大辩论，群众角色根据整个剧情和自己人物的思想，可以说出设计好的非正式台词。连昆为了给导演留下深刻的印象，便亮开嗓门儿，拼命地大喊大叫，向着周围的人激昂慷慨地、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不同的观点。等到排练结束以后，导演焦菊隐当众责问他：“林连昆，你到底演的是一个大夫，还是一个卖估衣的呢？”使得一贯性格内向的连昆来了个大红脸，有点儿下不来台。
在排练《春华秋实》的时候，连昆扮演工人老四，也是没有几句台词的群众角色。有一场戏是老四送一位受伤的工友进医院，然后自己再从医院回到宿舍里来。在排练以前，连昆展开了许多想象，比如工友是怎么受的伤？自己又是怎么和工友相遇？后来自己是怎么把工友送进医院的？……排练时，他老老实实地在台上生活着，体验着——手里拿着抬人用的木杠子和绳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迈着疲惫的脚步走了出来，而且一言不发。导演焦先生看到这一切很是兴奋，马上在台下喊着：“这样的表演才是比较真实可信，又让人能够展开想象的！”
对于焦先生的一褒一贬，有心的连昆领悟到这样一个重要的道理：好的演员必须从生活出发，进行一种有体验的真实表演才算合格。这点儿心得他虽然没有马上通过更多的实践得到印证，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成功地创造出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可以说都是得益于此的。
无限惆怅
天有不测測风云，2001年的落叶秋日，70岁的连昆在北京郊区區参加电视剧《大清药王》的拍摄当中，于宾馆的房间里，突然晕倒在地上，被女服务员发现、救起，赶忙送到医院以后後，经过医生检查，他得的是“脑中风”，从此便住进了医院。也许这一天，是连昆刻骨铭心永远难以忘记的时刻。
后来的八年之间，他有时好有时坏，几经反复起起落落，但是有一点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半身偏瘫，而且失去了语言能力。一个一生凭借着强势的语言能力从事舞台话剧艺术事业的演员，突然被剥夺了语言能力，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
连昆无奈地、痛苦地、悲惨地离开了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话剧事业，过起了度日如年的日子。连昆虽然能够坐在椅子上，头脑也还清醒，但是右手不能动弹，说說话支吾不清，有声无字，要靠猜想才能部分懂得其中的意思。一天，我们相对而坐，连昆提起了一个人，从激动的情感上可以猜想出是个個演员，而要谈的是演戏话题，然而究竟是谁，是什么事并不太清楚。他反复含混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有些着急，我明明根本没有听聽懂，又不得不装作听懂来点头应付着。但是，谈话是难以进行下去的，经过一两个回合，他就判断出我是在做戏骗人，于是我们相识以来來从来没有见过的“暴怒”发生了，他竟然用左手把茶杯一下子掀翻，眼睛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时，我突然想起于是之在被迫离开舞台以后的一句话：“那种难受劲儿，比让我去死好受不了多少！”是的，我清楚地看到了人生那残酷的B面。从此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只能是相对无言——他不说什么，我也不说什么：他笑一笑，我也笑一笑；他轻轻叹口气，我也轻轻叹口气。我心里完全明白，连昆正在感受着人生的孤独、哀伤、难耐和悲惨。
大约在1999年的夏天，不幸的是于是之和连昆都已经身患重病，而且基本上处處于失语的状态。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他们在中医医院里偶然相见了。
某天的上午，因老年痴呆症住院多日的于是之正准备出院。当于是之坐在轮椅上来到电梯间前的时候，稍稍等待了片刻，电梯门便打开了，里面推出来的轮椅上，坐着的竟然是由于脑腦中风前来住院的连昆。此刻，时间似乎凝固了起来，两人四目对视在一起，仿佛是意料之中，又仿佛是意料之外。
北京人艺这两位同样受到观众欢迎和喜爱的老演员，同样也是为了话剧事业贡献终生的人，年龄上连昆比于是之小4岁，他们是半师半友的关系，在表演风格上是相同的，起码是相似的。记得，于是之说过：“我的表演只有林连昆能够说得清楚。”他们們用艺术语言不知道在戏里说出过多少令人难忘的精彩台词，震撼过多少观众的心灵，而此时此刻，却只能是脑海里往事如烟，相对无言，眼睛里闪烁着激越的光芒和依依不舍的悲苦神情。
生活里这样的“戏剧场面”是不多见的，也是让人刻骨铭心的。或许，这应该称作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人生况味吧？
作者为“人艺”一级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