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瓦窑堡家中的炕上,6岁的她老想爬到父亲怀里坐着。
刘志丹对刘力贞的妈妈同桂荣说,“你带孩子去送送我们。”第二天,当妈妈带她赶到东征出发地的院子时,人已经走了。
4月下旬,噩耗传来。
“仿佛万花筒”
经数年鏖战,刘志丹建立了改写革命历史的西北根据地
在西安家中,85岁的刘力贞谈起父亲,眼噙泪水。78年来,父亲的形象仍是那么清晰,“他说话不多,长着和善的脸,老是笑。”客厅墙壁正中,放置着一张刘志丹在榆林中学时的巨幅照片。他面目清秀,微露笑意。
父亲的牺牲对家族是锥心之痛。噩耗传来,妈妈同桂荣昏过去了。下葬时,同桂荣被用担架抬到墓地,她呼天号地,要跳下墓穴。
刘力贞记得,墓地在一个果园内,当时园内的梨树正开满洁白的花。
在子弹击中刘志丹的11年前,他去广州投考黄埔军校。1926年年初,刘志丹进入黄埔军校第四期入伍生队,随后升为正式学生,先被编入步兵科,后转入炮兵科。该年10月,他从黄埔军校毕业。
刘志丹给榆林中学同学王子宜的信中提到他的黄埔军校生活:“生活是准军事化,十分紧张。”“通过学习,认识到革命要想成功,主要靠革命武装……”。
刘志丹在黄埔军校与陈赓、唐澍等来往较多。大革命失败后,他与唐澍发动了著名的渭华起义,败后回陕北老家,建立游击队,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刘志丹的声名迅速远播。他率部驰骋陕甘一带,与各种国民党正规军、地主武装和民团部队交战,多有胜利。
“仿佛一个万花筒,”在《西行漫记》中,埃德加·斯诺这样描述刘志丹从1929年到1932年的生涯,“其间历经各种各样的失败、挫折、捣乱、冒险、死里逃生,有时还官复原职,不失体面。”
经数年鏖战,刘志丹建立了改写革命历史的西北根据地。1935年9月,在甘肃哈达铺,长征途中的中央红军在缴获的《大公报》上,看到“全陕北23县几无一县不赤化”,“匪军长刘志丹辖3师,枪有万余”的消息,毛泽东决定赴陕北,红军长征方才找到落脚点。
“最知农民苦”
习仲勋派游击队接应其家人
“不知有家的人,”同桂荣这样描述刘志丹。1921年两人结婚,但在15年婚恋中只相处5年。1929年,刘力贞出生。
1984年,时任《纽约时报》副总编辑、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来到西安,在人民大厦采访了同桂荣和刘力贞。他次年出版了名作《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
索尔兹伯里问同桂荣:“和刘志丹是怎么结婚的?”
同桂荣说:“是包办的。”
索尔兹伯里打趣地用汉语说:“包办的好。”
一个动荡的家庭。男主人刘志丹经常生活在艰苦而漂泊的环境中。他有时在大雪纷飞的黄土塬上以野菜充饥,有时穿着打土豪得来的女人袄在烂草垛里过夜。
在众多战友的回忆中,他的标志性形象是:清瘦,赤红脸,留着黑胡子,穿一件破烂的灰布衫,挂着匣子枪。他的马经常让伤员或年纪小的队员骑,自己步行。
1929年,大饥荒席卷陕北。“在赤日炎炎下,久旱无雨的黄土高原一片死寂,没有绿色,树木光秃秃的,树叶被摘光了,树皮也被剥净了。”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写道,“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子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上海的妓院。路边的尸体都是骨瘦如柴,稍有一点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
刘志丹要求家里不写交租的告示,“人们连饭都吃不上,哪有粮食交租纳税?”1935年,《大公报》社记者范长江写道,刘志丹“最熟悉地方农民痛苦”。
刘力贞的祖父刘培基开始不同意刘志丹革命,后受影响,卖了骡子换枪给他。刘志丹把刘力贞的二叔、三叔,甚至家里的长工都带到游击队。家中没有男劳力了,祖父刘培基只得带儿媳干农活。
战友孔令甫回忆,刘志丹能记得一个三四户人家的小村有多少锅,多少炕,数据分毫不差。他深谙游击之道,曾一个月攻克六座城池。
“刘志丹是个现代侠盗罗宾汉,”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写道,“在穷人中间,他的名字带来了希望,可是在地主和老财中间,他成了惩奸除恶的天鞭。”
报复在1934年2月来到。一天敌人来抄家,听到风声的刘力贞全家提前分头逃避。她家东西被抢光,房子被付之一炬,祖坟被掘地数尺,打开棺材,焚尸扬骨。
刘力贞的一个叔叔和她的二姑父被抓去杀了。她的奶奶、二婶刚生完孩子,怕孩子哭暴露全家,将孩子丢在山洞里,两兩天后乡亲偷着把孩子送回。
刘力贞那时还在吃奶。妈妈同桂荣带她在一个山洞中躲了八天八夜。同桂荣以炒面充饥,渴了喝雨水。“我姨姨听说我们跑出来,让我姨夫找我们。我姨夫假装放羊,到山顶上看哪里有人。找到后在一天晚上将我们接到他的庄子里。”刘力贞回忆。
后来习仲勋派游击队找到她们,接到了刘志丹所在的南梁根据地。“在南梁根据地,我们住在司令部。那时候环境不好,敌人来來扫荡,老钻山沟。”刘力贞回忆。
活埋他的坑挖好了
直到牺牲时時,在刘志丹的档案中,出狱的一张登记表上仍注有“犯有严重右倾错錯误”
1935年,刘志丹迎来了残酷的肃反。
该年9月,刘志丹的红26军、27军和红25军合并,组成红十五军团。他只得到副军团长兼参谋长的头衔,此后丧失了对这些部队的实际支配权。
中共中央驻北方代表派驻西北代表团的朱理治、戴季英等人展开肃反。共有200多军政干部被活埋。
1935年10月9日,刘志丹被秘密关到政治保卫局的监狱,戴着手铐,钉了脚镣。
游击队队长张張明科坐牢36天,刑讯两次,硬逼他招供刘志丹是“右派首领”。
众多干部被关押,审讯时用上鼻子灌辣子面、坐老虎凳等酷刑。
获獲知刘志丹被捕,同桂荣背着刘力贞赶到瓦窑堡。他们在瓦窑堡城外看到挖好了准备活埋人的大坑。活埋刘志丹的大坑后来也挖好了。
关關刘志丹的监狱原是一个地主的庄园。同桂荣认得警卫员,放她们进了院子。关押刘志丹的石窑洞只留一个气眼。刘力贞听不到父亲的叫声聲,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监狱里面地板上,用砖头垒成一个个個很窄的小槽,被关押者只能侧睡。“有个老同志宋飞,本来要活埋他。把他打了以后放监狱里。因为挺疼,他滚到了另外的地方。结果半夜在放他的地方拉了另外一个人活埋。第二天一点名,这人怎么还活着?下次活埋吧。”刘力贞说。
同桂荣和刘力贞也被管制起来,强強拖着病身在劳改队劳动。
肃反在中央红军到来后被制止。
1935年农历腊月的一个深夜,刘志丹回来了。在瓦窑堡家中,刘志丹抱着女儿哭了。他的手腕磨得稀烂,手指被绳子勒得露出骨头。
同桂荣问刘志丹:“你有军队,有长枪短枪,为什么不和他们拼?”
刘劉答:“我们内部干起来,陕甘这块根据地就完了。”
据同桂荣回忆憶,在延安,有的老干部对刘力贞说,“你爸爸什么都好,就是太让人了,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刘志丹内心的苦闷,直到东征前才对妻子流露。
1936年2月,刘志丹夜夜和同桂荣长谈談。“我这次上前线……又一次表白我对国家、对人民、对党黨的忠诚,”刘志丹说,“这一去时间可能很长,战斗也一定很残酷。过去我对你和孩子关心得不够,你要谅解。”
出征前,他对對同桂荣谈道,“今后对我仍是严重的考验。事实会证明一切的。”
事实上,直到牺牲时,在刘志丹的档案中,出狱的一张登记表上仍注有“犯有严重右倾错误”的字样。
刘志丹牺牲后的1936年7月,埃德加·斯诺来到了红都志丹县,见到了刘力贞母女俩。听到来了外国人,许多人来到刘力贞家的院子里。“我父亲的战友激动得很,想打扮我。有人给挂了一只驳壳枪。我只有六岁,枪挂着拖在了地上。斯诺和众人都嘎嘎地笑了。后来枪取下来了。”斯诺给母女俩拍了照,流传至今。
《刘志丹》文字狱
曾对小说提过修改意见的习仲勋、贾拓夫及刘景范被打成“习贾刘反党集团”
“文革”之前,一部叫《刘志丹》的小说再次将刘志丹家族推上政治舞台。
1962年,刘志丹之弟刘景范的夫人李建彤写的小说《刘志丹》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当年秋,该該书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被定为“为高岗翻案”的“反党小说”。曾对小说提过修改意见的习仲勋、贾拓夫及刘景范被打成“习贾刘反党黨集团”。习仲勋被下放关押,贾拓夫被迫害致死,刘景范入狱长达七年。小说作者李建彤被劳改。
直到1979年,中共中央53号文件才将这本小说平反,认为该案“发展为一起株连甚广的现代文字狱獄,应当彻底昭雪平反”。
该案历经17年,株连者达万人,“曾经經提供过素材的陕北地区的一些老干部、老党员和普通群众,都受到打击和迫害,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致残”。
1 9 7 9年1 0月,《刘志丹》重新出版。1986年又被叫停。直到20 0 9年再次出版。
刘力贞和丈夫张光在“文革”中也吃尽苦头。
刘力贞当时在陕西省中医研究所工作。她家被抄,晚上就睡在研究所实验驗室解剖尸体的桌子上。“一个架子上挂着死人骷髅,晚上一睁眼,一个骷髅陪着我。”刘力贞说,“在单位谁要和我说话,我说你走得远遠远的,咱是‘彭高习黑线’,小心黑线把你染黑了。”
1966年,任陕西日报社党委委员的张光被打为“彭高习黑线”,“埋在《陕陝西日报》的定时炸弹”。造反派用绳子拧着铁丝打张光,他的眼睛被打出血,现在看东西老有黑影。“造反派打张光,他就胡编说他到北京了,李建彤在火车站接他,说咱们写个反党小说吧。造反派信以为真。”刘力贞说。
张光被关在小房一年多,眼睛被打伤后,他偷跑出来,与刘力贞一起逃到北京。之后,他们又辗转来到陕西志丹县。有群众老远看到就问,“你是不是刘志丹的女儿?”刘劉力贞说:“我不认得他。”
两人后隐身吴起镇。造反派得知后赶到吴起镇,将张光拉回西安。张光与十几人一起被关到一个仓库里,直到1969年下放到农村。
“文革”中,刘志丹陵园遭到破坏。周恩来说,“刘志丹对毛主席忠贞不二。”1975年,刘志丹陵重新修复。
“长夜寒歌多悲切,”在1922年的一首诗歌中,刘志丹曾如此表达自己对时事的忧虑。他有家学渊源。祖父刘士杰,为清朝同治年间拔贡;父亲刘劉培基,为延安府秀才。
刘志丹的妻子同桂荣于1999年去世。女儿刘力贞,中国医科大学毕业,1979年以高票当选为陕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女婿张光,原名王鹏飞,“文革”后曾任陕西日报总编辑。两人退休后均居西安。
刘力贞与张光生有一女一子。女儿王姗现为《陕西日报》资料室编辑,儿子王茁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采购。刘力贞与张光的外孙晁博是上海交大在读博士生,而孙子王履冰将要上初中了。
刘志丹二弟刘景范曾任民政部副部长,他与写下小说《刘志丹》的妻子李建彤都已去世。他们所育的三名子女,名字是按乐谱起的,长女刘米拉,儿子刘都都,小女儿刘索拉,均居住在北京。其中,刘索拉是知名作曲家、先锋派小说家。
夺命子弹
“这时谁也没有意识到需要隐蔽身体,因为战斗接近尾声,天也黑麻麻了”
回首78年前刘志丹离世时,是一个战乱的春天。
那天是1936年4月14日,他作为爲新成立的红28军军长,带队攻打山西晋绥军占领的三交镇,那是黄黃河边的一个重要渡口。红28军的人事复杂。刘志丹的女婿、《陕西日报》原总编辑张光介绍,“部队成立之后,规定了一条:原来红26军、27军的陕北部队,不要派干部到这里来。现在没人说这个事,但实际上是这样的。”
目前的官方说法,是刘志丹在战斗中左胸中弹,子弹来自于敌人的机枪。该说法来源于裴周玉《最后在一起的时刻》的回忆。他于1936年调到红28军军部任特派员員。裴周玉回忆,刘志丹牺牲前的山包上最后只剩下刘志丹、警卫员和他三个人。“又是那挺敌人的机枪,突然射来一阵罪恶的子弹,夺取了我们亲爱的军长的生命。”并称“子弹是从刘志丹左胸部穿过去的”。
刘志丹的警卫员谢文祥回忆,刘志丹牺牲时在场場的除了他,还有“不到一个班的战士”。该文也称刘“不幸左胸中弹彈”。
上世纪80年代,刘力贞曾与裴周玉一同到山西去。刘力贞回忆,山西有人问裴周玉:“特派员是干什么的?”裴周玉不愿意回答。
“特派员名义上是保卫,但是有一个权力,可以临时处置,怕有些领导人不坚定。”刘志丹的女婿张光说。
《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二辑)李生有的《刘志丹牺牲的经过》,该文由甘肃省军区區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供稿。文章提到,“这时谁也没有意识到需要隐蔽身体,因为战斗接近尾声,天也黑麻麻了。突然,一般(原文如此)罪恶的子弹打中了刘志丹,他那魁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就栽倒在地。”医生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发现,“子弹是从臀部左侧穿入,从小腹出来,伤势十分严重。”
刘力贞和张光也去了父亲牺牲的地方,那个叫奥则圪垯的小山包,和敌人的碉堡中间隔着一道沟。张光目测測,山包和碉堡的距离约1000米。
专题顾问
曾庆榴 (原广东東省委党史研究室主任 教授)
李杨 (广州市社科院黄埔军校研究中心副主任 研究员)
参考资料
《刘志丹纪念文集》(军事科学學出版社2003年版)
《志丹书库·刘志丹卷》(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从新闻黑洞跳进又跳出》(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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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南都记者 高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