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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寒，1982年9月23日出生。作家，赛车手。已出版作品：《三重门》、《零下一度》、《像少年啦飞驰》、《通稿2003》、《毒》、《韩寒五年文集》、《长安乱》、《就这么漂来漂去》、《一座城池》等。7月24日，韩寒执导的电影《后会无期》上映。
程青松，《青年电影手册》主编、导演、作家、编剧。《青年电影手册》是国内第一本以影评、导演对话、电影理论为内容的专业性图书，关注新人的成长发展和中国电影商业和艺术方面的新浪潮趋势。
我情愿被她们欺骗
程青松：《后会无期》是一部韩寒的“西游记”，他带着两位男主人公去西天取经，去了解人生，里面甚至出现了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里“女儿国”的插曲。这一趟旅程跌宕起伏，看官也是各有所感。看完电影我把第一反应写了一条微博：这是一部关于成长的电影。第二反应就是，你讲的几个故事里边都有人被骗，至少是三个，冯绍峰小时候以为爸爸出海去世了，但其实是跟另外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王珞丹仙人跳，钟汉良把冯绍峰、陈柏霖的车骗走。你写剧本时就想讲年轻人初入社会就是上当受骗吗？“社会”真的如此可怕吗？
韩寒：其实挺奇怪的，当时在谈陈乔恩那个故事，设置剧本的时候也是大家都以为她就在电影圈混得特别光鲜特别好。
电影里三个女性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观里面迫不得已需要做一些伤害或者不伤害人的事情，就是你提到的几个故事里都有的“欺骗”。
你一归纳让我想想真的是有这样的因素。可能因为我们不是走那种大戏剧冲突，环环相扣，然后到达高潮，最终真相大白的这种戏剧冲突。我们走的是比较独立的戏剧冲突，欺骗与真相本身就是戏剧冲突里面的一部分。另外我非常喜欢那三个女孩子，我个人有的时候还心甘情愿地被她们欺骗。
程青松：米兰·昆德拉说过，将道德从小说中驱逐出去。王珞丹参与了欺骗，但不能简单说她是个坏女人。
韩寒：对，包括钟汉良说的也未必都是假的。
程青松：让观众做益智游戏，去理解这个人物。他偷车可能就是一闪念。
韩寒：也有可能是钟汉良因为他太太去世这件事情，导致了他精神上的一些模糊，这些都不好说。哪怕是欺骗的时候，我都是用非常真诚的方式去拍摄他们
程青松：我不太接受的一些电影角色，妓女的脸上写的是妓女，毒贩脸上是贩毒。其实这样的人看上去不那么“职业”，才会成功。几个关于欺骗的故事，几个女性都有区别于他人的属于她们自身性格的合理性举动。
电影中的男性呢？我觉得冯绍峰的角色偏于否定性人格，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但陈柏霖是相信这个世界的，即使发现被骗，他对世界建立的那种相信还是没有改变。两人比较对立。
韩寒：我没有把那种对立做成很多功夫片的套路，比如刚认识有一些性格上的不同跟矛盾,处不来，然后经过了这一路发现彼此的优点。
程青松：他们还是彼此坚持自己的。
韩寒：对，他们一开始可能觉得关系挺好，走着走着发现彼此的分歧和不一样，而且不是那种剧烈的撕裂似的不一样，只是旅途到了终点各自踏上自己的旅程。柏霖偏于自闭，反而没有受到过多来自外部的伤害；而绍峰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他肯定是受了很多的屈辱跟伤害，所以他倾向于不相信，当他刚刚相信就受到蛮大的打击。一路上他都在说，满世界都是我的朋友，无论我在哪里拉屎都有人给我送纸，事实上整个路上一个所谓的朋友都没有出现，但他到最后还是坚持说满地都是我的朋友，这是典型的在社会上混过很长时间但混得不如意的那种人，他在自我催眠。
原先设计过一个番外篇
程青松：这个旅行本来是陪朋友从中国最东边去西边靠近国境线的地方上班，顺道去看陈乔恩，再顺道跟通信多年的笔友袁泉见面，但结果都出人意料，我觉得这个过程其实很像人生，没有预设的东西，我们不知道那个终点是什么，总有很多意外发生，这个过程我把它读解为成长，不管这个成长是受打击还是怀疑或者相信他人。这是我的理解，不知对不对。
韩寒：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一段旅行，都有彼此的发现以及遇见。比如说俩人适不适合在一起、我们约会吃饭恰当不恰当，其实要看我们俩在一起适不适应。还可以走一段旅程，看看在旅程中是不是更加匹配，因为这更考验人。旅程本身不一定跌宕起伏，但肯定会发生一些故事。
程青松：这个电影是双雙重视角，一个是用冯绍峰的视角，一个是用陈柏霖的视角。尽管电影开始有一个胡生第一人称的叙事，但其实是冯陈二人的心路历程。
韩寒：第一人叙事只是一个幌子，是一个伪主角。
程青松：对，胡生后来就消失了，你觉覺得观众会理解这个人的消失吗？
韩寒：他完成了他该承载的使命，我们原来有一个番外篇的设计，全世界都觉得他弱智，就那两个哥们儿觉得他一切很正常。当他走丢了以后他听到了广播中的寻人消息，男，二十四岁，听着就很激动，刚要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结果电台里面说这這个失踪的人是智障，然后他就……
程青松：挂了，本来是有这样的一个小节是吧？
韩寒：对，原来这两个人也觉得他是一个智障。
程青松：这个写寫法使得影片的叙事有了一种现代性，很开放。
韩寒：我个人反正蛮喜欢这這种设计。其实胡生这个名字也预示了他的命运，这个人就像是被胡乱生出来的，胡乱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对對外界来讲他是没有存在感的。我们一开始用他在片头做旁白，直接把想说的但交代不清楚的交代出来。虽然可能有些人会觉得，你看新导導演，整个片子都充满旁白，但旁白就只有这么一次。
程青松：很多作家不敢当导演的，因为文学思维跟影像完全不一样。我认识很多知名作家都不敢写剧本，还是要找另外的专门的编剧来写。你拍完这个电影之后，重心会偏向电影吗？
韩寒：我也说不好，看兴趣吧。
程青松：你最近老在说你原来写杂文把时间消耗了。
韩寒：对，虽然那些杂文也承载了一定的意义跟我的思考，我相信它可能也会带来一些——往大了说的确是有一些社会意义在里面。但事实上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是个文艺青年。杂文贴时代太紧了，你越是跟时代同步，就越是失落，因为时代分分钟在往前走，而你的东西就永远留在那个年代了。回头看2008、2009年我写的杂文，当當我们的思路随着微博微信打得更宽以后，就会觉得那些杂文是不是不客观？是不是太过于离奇？有时候觉得事实的陈述都有问题。因为更多事件会随着不同的解读角度产生不同结果，当时你看到了一个事儿兒马上就写，结果过了几天以后发现事情跟你想象的也有一些不一样，但你的文字覆水难收。
文艺作品相对来说能够保留的时间更长，就像一段情感一样，你如果真的喜欢一样东西，你当然是希望它在你身边或者是留在你脑海中时间越长越好。杂文感觉像一夜情，电影跟小说就是一段爱情，一段感情。
有了微博以后，对于社会的监督或者批判，好多人就在完成这样的职责。我还是去做一些艺术的影片——可能这些艺术对我来讲是艺术，在某些人眼里狗屁都不是，但是不重要——我觉得做这些更有意义一些。
程青松：不管是写小说、拍电影，或者是写歌词，就是要回到创作上来，做一个创作者。
韩寒：一方面是从创作的角度，另一方面电影收不收回来投资还另说着。如果抱着挣钱的态度未必能够拍好一部电影，纯商业的电影也不会做成我这样的气质。
程青松：我经常听到一种可笑的话，说我要拍一部赚钱的电影，我要拍一部去国际得奖的电影。你说你要得奖你就能得奖吗？你以为拍了民工或者拍了妓女就能得奖吗？不是的，这种想法根本上还是不尊重创作。不管电影拍出来是不是商业的，能不能赚钱或者得奖，你必须回到创作的心态上来，把故事弄好玩，把头脑所思所想那个深度挖掘出来，用影像去实现。老有人说我这个电影是要去赚钱的，我电影是要去得奖的，越有这种想法的人越达不到那个目的。
韩寒：因为一心想要赚钱的电影有一个很明显的企图，一心想要获奖的他会去研究戛纳納喜欢这种类型，柏林喜欢那种类型，那我就投其所好。
程青松：其实人家每年的评委不一样的，比如戛纳这一年可能会是演员当评委主席，再一年是导演，又一年是编剧，他的趣味决定了评委会的取向。
拍电影也需要克制
程青松：我觉得你的这个电影叙述的愿望很纯正。虽然也用了不少航拍，但并不游离于叙事之外。
韩寒：我们用的方法相对来说比较克制，没有像拍广告一样拍车，而且我们整部电影都没有拍窗外景物，好多功夫片都会拍窗外，从侧面拍那种景物，但我们完全没有做。
程青松：焦点主要在人物身上。
韩寒：对，我知道那么做当然也不是错的，效果也会不错，只是现在这样的叙事风格普通观众可能体会不到你的用意，但这不重要，自己觉得舒适就可以。
程青松：我觉得你坚持了自己的创作个性，但是离观众也并不远。
韩寒：我希望他们們各取所需。
袁泉的表演在惊喜之上
程青松：冯绍峰和妹妹袁泉的关系是里边特别文艺的部分，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多。
韩寒：对，这个是我自己想要表述的，而且这一段比较难的是，如果你没做好会很狗血，我们用了这样的叙事方式打了一局台球，然后用这样的一个底铺在里面，想让这段叙述变得不狗血，有可信度。这两兩个演员发挥得都特别好，再加上他们其实是一种淡淡的复杂的情感，也不能说他们在伦理之间有什么。我写这一大段台词的时候，当时時就头大，而且台词一旦没说好会没有说服力。
程青松：但是袁泉没问题，因为爲我看过她太多的话剧，多么复杂的东西，她都能做到。
韩寒：对，举重若轻。比如“喜欢就是放肆，但爱就是克制”，现场感觉应该加这个台词进去，然后我就加进去了。袁泉说的时候节奏控制得特别好，她先笑着说“没事，喜欢就会放肆”，然后一直在那里停顿了三四秒我以为忘词了，忽然之间她一停，眼一板一瞪，“但爱就是克制。”
程青松：她有节奏。
韩寒：她的节奏其实比我想象的节奏要好，她自己对这這个语言的理解其实是把这句话做得更好了。
程青松：这跟袁泉的专业性有关，另外她的感受就是特别好，我看过她的《暗恋桃花源》、《琥珀》、《简爱》，她在舞台上有那么多的经验，她对节奏的控制在中国女演员当中都是很拔尖的。
韩寒：对，的确是这样，而且她那种优秀不属于那种行货流水线。袁泉会提供给你期待跟惊喜之上的东西。
片中这三个女孩子的角色，你怎么换它都感觉不恰当，比如说你让王珞丹演袁泉部分，袁泉演陈乔恩的部分，陈乔恩演王珞丹部分味道都不对。反正我是蛮喜欢片中这三个女孩子的，我对片中女孩子的情感肯定要大过男孩子。
程青松：是，这个看起来是一部很男性的公路片，但是这几个女性都是蛮有亮点的，我觉得可能跟导演本身对女性的理解也有关系，没有她们，这个旅程会失去很多亮色。
韩寒：对，说得俗一点这三个女孩子正好是友情、亲情及爱情的三个代表。
可能有人会觉覺得我是大男子主义，有的女权主义者听了会不喜欢，但我在拍这些女孩子的时候是非常非常用心的，我是真的心疼她们。
程青松：男权權一般是把女性作为欲望对象，我觉得这里边只是情感的一种投送多一些，没有消费她们。
韩寒：电影里的女孩子，她们是在控制我，她们控制着里边男性的走与留，他们的命运完全由女孩子来决定。
程青松：如果钟汉漢良也是个女的呢？
韩寒：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妨碍。
程青松：是，女的做这样的行动動也是可以的。
韩寒：想想真的可以，跟老公一起出行，结果老公死了，然后後她就代替老公的角色。
程青松：对啊，一个女汉子。
韩寒：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的确是可以。
贾樟柯说了电影里唯一的一句真理
程青松：电影里边邊出现贾樟柯，选他来出演这个角色是谁的主意？
韩寒：我先提出来。我跟老贾打了个电话，贾樟柯也非常的仗义，马上就从外地飞了过来。其实我很喜欢他这个角色，他说了整个电影里唯一的一句真理，很多人可能觉得这个电影里有很多的金句，但这些金句其实都不是真理。但贾樟柯说的这句真理真的是永恒的真理，就是汽油车不能加柴油。觉覺得只有这句是真理，是无法反驳的。
程青松：你也客串过他的电影。《海上传奇》在北京首映式他邀请我去，我们一看到你的时候，大家都乐，觉得特别好玩。
韩寒：我讲出租车、改装车什么的。
程青松：这這次自己拍电影又是跟车有关，大家也都知道你原来喜欢车，是职业车車手，现在这个职业还在做吗？
韩寒：今年没有办法了，因为拍电影，今年的赛事停了一下。前两年我已经赢了自己想要的总冠军，停一年缓一缓，说不定会有更大的进步。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拍电影的同时如果真的是要出去比赛，对军心特别不好。我在电影片场就很少让家人或者女儿过来。因为大家都有家人，所有人都跟家人两三个月没见面，我如果天天跟家人待在一起，就担心别人会有想法。
程青松：怕失去那个個专注力。
韩寒：一是失去专注力，另外对他人也不是那么的公平。我是导導演，我家里人过来可以有很好的待遇，可以头等舱，住好的酒店，好的车接送什么的，但很多片场工作人员拿的薪水，都没有办法去支撑撐家里人过来探班。这个其实不好，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表率。
程青松：看完片子我跟一些朋友交流，大家普遍觉得在钟汉良这一段没那么抓人，大家稍微有一点点的疲倦感，是不是因为钟汉良说得太多？还是因为全是男的？
韩寒：全是男的，说不定按你的建议换个女的可能就会好很多。
程青松：王珞丹的段落可能是最好看的段落吧，剧情的逆转和各种变變化意外多一些，也是戏份最足的一个部分。
韩寒：钟汉良这个部分如果做得短不足以让人建立起一种信任感，最终走的时候就会没有意思。的确这个段落相对比较难办一点，但我觉得钟汉良其实也突破了自己以往的很多表演，他这段里的表演是很好的，最大问题就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把对话拍摄呈现出来，如果他所说的那些事情是影像回溯呈现出来的话就会变得特别的有意思，但这样可能又模糊了焦点。
朴树的歌是对人物的诠释
韩寒：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觉得可以很多地方控制得更好。
程青松：经常会有人说电影是遗憾的艺术，不过太完美的电影也挺让人害怕的。人也一样，至人无梦，对凡人来说太荒凉了。你的电影结尾落到朴树的《平凡之路》，很契合。这些人物体会到可能做一个平凡的人，做一个不要那么英雄的人会更快乐。
韩寒：他的词算是对人物的一种诠释。很多电影院观众衆不会等到或者说不会听到这首歌，中国观众看电影习惯灯亮就走。但电影本身已经承载了它自己该要承载的功能。朴树这首歌当然很好，但如果真插在片子里面，放在前面的话，因为人物还没到那个份上，歌词出来就太重了，所以把邓紫琪的歌放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其实挺好。
程青松：听《平凡之路》又想起第一个故事，陈乔恩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替身演员，她愿意，她快乐。很多人在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不喜欢的职业，每天被别人训导，都是不开心的，但她不管是苦是甜，她喜欢。这个东西我相信会打动最普遍的观众衆。不管是陈柏霖、冯绍峰，还是陈乔恩，他们都有对自己对工作对人生的理解，所以说这个电影有温暖的部分。
韩寒：我希望观众能够各取所需，得到他们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些东西，我也不希望对观众说教，我并不希望把一个过强的自己放在每个人物身上，让每个人物张嘴感觉覺都是韩寒在那里说话，我特别害怕这一点。因为有的时候你当作者或者编剧的时候，容易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