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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看队服，这一天你分辨不出这是谁的主场。西班牙和智利服色都尚红，虽有细微差别，但在江山一片红的看台上并不能分辨。然而根据现场的呐喊声、歌唱声，你还是可以区分出来，这一天的马拉卡纳属于智利人：西班牙队的每一次触球，马拉卡纳里都到处是嘘声，直到他们把球权让出；无论是上半场还是下半场，每一次斗牛士军团进场，必定碰到迎头的嘘声。
而每一次智利的触球，都伴随着呐喊；开场唱国歌，全场用震耳欲聋的声音，FIFA为了电视转播需要，规定任何国家的国歌都只用60秒的精简版，但在场观众把智利国歌生生唱完整了。上半场智利队两次进球，领先世界杯卫冕冠军。每一次进球，都伴随着全场的振臂欢呼，一次更比一次响亮。
智利毕竟离巴西太近了，虽然他们是南美洲仅有的两个不和巴西接壤的国家之一。上场在马拉卡纳的比赛，也是阿根廷人的天堂，因为阿根廷人开着车就来了，甚至有人开玩笑说“骑自行车都能来”。智利人没那么容易，但也差不多。至于在场的巴西球迷，当然也支持智利：都是南美兄弟，而且如果夺冠大热门西班牙离去，那对志在六冠的巴西只有好处。
记者在下半场回新闻中心取一样东西时，看电梯的巴西美女枯坐在电梯里。我说：“你看不了比赛，太可怜了。”她说：“是啊，距离这么近但看不了。”她比着手势：“听说已经2比0了，是吗？”我说：“是。你们巴西人该开心吧？”她哈哈：“是啊，这样的话我们就少一个对手了啊。”
这一天的开始，我在飞往里约的飞机上读着《征服新西班牙信史》，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系列”中的一本。书名里的“新西班牙”，其实指的就是被西班牙殖民了的拉丁美洲大陆。作者的名字叫贝尔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一个殖民时期的士兵兼历史学家。他对西班牙人征服拉美的描述公认史料翔实、纪录精彩，被认为是“西班牙最有魅力的记事者”。
《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的作者索飒则认为，这本书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体现的都是征服者的眼光。确实，《征服新西班牙信史》里，迪亚斯只讲“征服者”的英勇，而他描绘的印第安土著往往是不可理喻的，动不动就倾巢出动来攻打西班牙“文明人”，却丝毫不提及曾经对西班牙人非常友好、甚至奉若天神的印第安人为何要攻打他们。
索飒提醒我们：还有另外一种视角，那就是被征服者的视角。她这样说：“近一个世纪的所谓‘征服’留下了许多史籍，作者中有当年经历这一切的殖民主义者，也有从未到过美洲的欧洲学者；有教士也有军人；有侵略军头目，也有普通士兵。在这浩瀚的书海里，有一本很独特的书始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它直至今天仍然像它的作者一样，处于弱者的地位，只被少数觉悟者看重。它有一个很醒目的书名——《战败者的目光》。”
是的，在很多问题上，我们何时考虑过“被征服者”的视角？在“被征服者”的心里，他们是觉得这一段历史波澜壮阔可歌可泣，还是家毁人亡悲歌一曲？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几幾百年前，当地的印加文明、阿兹特克文明，何曾要求殖民者来一场“文明的征服”，何况他们本身也未必比征服者“野蛮”多少。
历史记载，墨西哥古城特诺奇蒂特兰（今天墨西哥城的前身）和秘鲁古城库斯科当时和欧洲的巴黎、伦敦一样大，都拥有10万萬以上的人口。特诺奇蒂特兰“有3条堤道与湖岸的陆地相连，岛上有引渡淡水的水槽、防洪大堤和无数条架着小桥和吊桥的渠槽，渠间数數以万计的小船穿梭般来往于对岸和岛城，运送给养，交换商品。除了岛上的建筑，湖面上还浮动着‘水面菜园’。以及靠木桩固定在湖底的房屋。这些房屋均为白色，在高原澄净的阳光下闪耀着雪亮的白光，屋顶花园里鲜艳夺目的热带花卉在蓝天下随风摇曳。从岛上可以眺望东边两座高耸的终年积雪的火山。”（据索飒《丰饶的苦难》）这是一个需要高等文明来拯救的城市吗？
当天新闻中心最大的新闻，其实是一群智利球迷突然闯过了层层防守的警卫，闯闖入了新闻中心“打砸”。我当时正好出外和球迷聊天，还难得地把电電脑什么的都锁在储物箱里，没有遭遇不幸。等我回到新闻中心，门卫衛已经双倍，而且内外两道门戒备森严。从同事王磊拍的现场视频可以看到，这批智利足球流氓相当野蛮，冲进来就打砸新闻中心的玻璃门，然后直接掀桌子，冲过一道临时墙，部分球迷据说就这样樣闯入了球场。
据说这批球迷大部分都没票，他们只是眼看比赛就要开始，还没有办法弄到球票而发了疯。据到现场的中国國球迷朋友在微博上和我说，她看到可怜的智利球迷都动了恻隐之心，真想把自己手中的球票让给他们。这些智利球迷，太想看到和西班牙人的比赛了。从《每日电讯报》记者拍的视频看，他们突然冲破了新闻中心的薄弱防守，大批冲过栏杆，人数上处于完全劣势的保安束手无無策，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把局势控制下来。
等我回到记者中心时，仍有一批智利球迷被警方控制在新闻中心一角的地上。也因为如此，很多记者在赛事快开始前依然不上看台，还在新闻中心忙着拍摄现场的场景，并且出画面连线直播。目击者都说，这批智利球迷太野蛮了，简直是足球流氓。然而，当年西班牙人征服拉美时，又何尝不“野蛮”？
1520年5月，西班牙人曾对阿兹特克人进行背信弃义的神庙大屠杀。据印第安人的文献记载載：“西班牙人先向在场院中央打鼓的老人挑衅，扇他们耳光，砍掉了他们的双臂，又砍掉了他们的脑袋……他们堵住了神庙的所有出入口，不放过一个人。被杀者的内脏在地上流淌。一些人还在无望地奔跑：拖着绊脚的肠子，他们巴望逃命，可是找不到一个出口。他们残害了我们三个小时。他们杀人的地方是神院。”
索飒在《丰饶的苦难》里这样记述道：“领导游击战争的印加帝国王子图帕克·阿马鲁，于1572年被西班牙人处死。他的头颅被砍下时，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印第安人发出一片悲鸣，像长空里滚过了一阵雷。印第安人每天都到示众柱下朝拜他的头颅，西班牙人不得不取下那颗头颅，掩埋了尸体。”
在智利，西班牙征服者遭到了印第安民族阿劳坎人的坚决抵抗。阿劳坎人坚持了三个世纪紀的斗争，致使西班牙国王在智利耗费的军费比从这个国家掠夺的金银銀还多。1680年，西班牙公布《关于西印度的法典》，正式从法律上禁止“征服”战争，但仍然规定，对阿劳坎人和加勒比人除外，可见他们对这支不屈服的印第安人有多么恨之入骨。
今天的拉美，当然早就和西班牙人一笑泯恩仇了。如今的拉美，印第安人早就被杀戮殆尽，现在的拉美人大多是西班牙人后裔或者西班牙-印第安混血或黑人混血的后裔（智利如今的人种统计，52.7%的人是西班牙后裔，39.3%是混血，原生的美洲印第安人只剩下8%）。以民族融合的眼光来看，早已不应该有仇恨。历史上的这一页頁，早就已经被时代的巨轮掀过去了。
但没有战争的年代，足球取代了战争。在马拉卡纳的这个傍晚，智利人应该为自己击擊败了曾经的宗主国而骄傲。是他们，而不是别人，是曾经抵抗西班牙人三个世纪的智利人，让卫冕世界冠军早早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曾在2008年的维也纳见证西班牙首次夺冠，也曾在2010年的约翰内斯堡见证他们再捧起世界杯奖杯，2012年的基辅輔，他们蝉联了欧洲杯。但这一晚，他们确实一点都没有冠军的样子和气质。
和很多人的观点相反，我认为西班牙的战术远遠未过时。不管如何，他们都曾给足球历史上留下美丽的一页。但王业業总归盛衰有时，或许，这一次就是拉美被征服者的诅咒，让他们交出了王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