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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书店里，竟两次碰到有年轻女性顾客询问有没有李后主的词。其中有一次一位营业员居然很专业地解答，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李璟李煜词》，只要8元。这是詹安泰先生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重印1958年3月出版的老版。詹先生是词学专家，"南詹北夏"那个"詹"，当时任中山大学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此书组稿始于1957年提出整风之前，出书于1957年反右之后，出书时詹先生已经被打成右派。现在读此书前詹安泰近3万字的前言，回顾那个特殊政治环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个小册子收齐中主词4首、后主词34首，另有10首作者有争议的，列为补遗。比如那首有名的"无言独上高楼"的《乌夜啼》，有认为是后蜀孟昶的作品。中华书局1998年编纂完的《全唐五代词》中，李后主的词确定为40首。
詹安泰此版有意思在根据他自己对这些词写作顺序的判定，对已确定所作的34首作了排列，第一首是《浣溪沙》，表现纵情逸乐情景，詹先生认为是前期作品。第二首是《一斛珠》，也就是写女人最传神者，后人有考说此首所记就是小周后，我宁肯相信是其年轻放荡生活中一幅歌女素描。最后一首《浪淘沙令》成为绝句。詹先生的排列显然以考据基础，加上他自己体会，将后主的创作清晰分成前、中、后三阶段。前边第三首就是"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玉楼春》，按后代词研究者看法，作此词时他已经当上了皇帝。而第五首起就是三首《菩萨蛮》，这三首《菩萨蛮》应该都是描写与小周后偷情的，小周后作为周娥皇的妹妹，比周娥皇小13岁。前段是笙歌醉梦，中段是伤怀缠绵，金陵破城时所作的《临江仙》排在第26首，最后8首从《破阵子》到《望江梅》、《望江南》、《乌夜啼》、《子夜歌》、《浪淘沙》到《虞美人》、《浪淘沙令》，无涯之痛一首比一首深厚。整个过程，前边繁华至极，后边是悲婉至绝。
李后主在词史中的地位是"词圣"，查词史，其实李白就留下了15首词，但与他的诗接近，没有缠绵悱恻，也不宜繁声淫奏。比如有名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到了温庭筠，堆香积玉，开始艳骨丛生，韦韋庄再赋予情意凄婉。早期词多供女伶演唱，许多都为自己心仪之人而作，于是阴柔的暮恋感伤便成为主要意境。李后主词为什么能在温韦韋之后，又能在二者之上？我以为是因为他身处一国之君而沉湎于春花秋月，又不堪"沉腰潘鬓消磨"，其中落差使眼界放大，感触遂深遂高，所以"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对李后主词的评介，我觉最准确的是纳兰性德--"《花间》之词詞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也许因为他自己的词写得好，又好幽艳哀断意境，所以更能体会李后主的绮丽、姿媚、感伤、倦怠全混杂在"烟水迷离"之中徘徊不去。我感觉李后主词的味道在愁到深苦，怜到切痛，乌咽缠绵中从"春逐红英"到"残烛漏滴"，又充满众芳无秽美人迟暮的味道。按说他作为一国之君，手无缚鸡之力，整日以泪洗面，醉生梦死空悲切，既病态也令人腻味。可落花溅泪到深浓处，却也更悲慨动人。我喜欢的是他那种视角，比如"珠廉半掩"、"小楼新月"、"几树惊秋"、"香印成灰"，无力文人往往满足于这种景象中的沾沾自得。而"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阶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情思婉曲，也就越嚼越有味道。他的句子，我最喜欢的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來寒雨晚来风。"整首词最好的还是《浪淘沙令》："廉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每一句跌宕都意境深长。与词的品质比，他的诗文都显顯逊色，《全唐诗》有他的诗18首，我最喜欢的《秋莺》与《浪淘沙令》也实在不好比拟："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老舌百般倾耳听，深黄一点入烟流。栖迟背世同悲鲁，刘亮如笙碎在喉。莫再留恋好归去，露花凄冷蓼花愁。"
李后主18岁，也就是公元954年与周娥皇成婚，开始填词就在此年龄前后。他25岁公元961年开始当皇帝，终日沉迷于红罗锦缎包裹的生香真色之间。我在宋人王铚的《默记》中读到一则笔记颇有趣味，记南唐破，有大将俘获李后主宠姬，见到灯就闭着眼称"烟气"。换了蜡蠟烛，还是闭着眼说，"烟气愈甚"。问她原来在宫中不点蜡烛吗？她说，宫中每到夜里就悬挂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李后主当皇帝15年，金缕玉衣、醉乡声色，真正魂迷春梦。待一廉风月翻过，一旦归为臣虏，实在只剩下空悲切。据《默记》引《江南野史》记，小周后随李后主押到汴京后，封为郑国夫人，后来宋太宗赵光义義上台后，看中其美貌，经常命她入宫，一去数日不回，回来必大泣骂罵后主。这当然也就是一则野史而言，真实性不可考。但国破身虏之人最心爱者又被强占，也构成一个漏斗型哀婉的结局，以血泪而浸洇了后主的词，使后人生出更多感怀。但再想，身为一国之君，他只不过比宋太祖赵匡胤晚登基一年。15年时间，一边是香云花雨，一边是励精图治；一边是委曲求全纸醉金迷，一边是南征北战定江山整乾坤安社稷。赵匡胤活了49岁，为后代留下一朝江山；李后後主以20年挥霍40年家国，最后留下40首词，被后人称为"天籁，恐非人力所及"，由此感伤一代接一代后人。
公元978年七夕，李后主42岁生日时被宋太宗赵光义遣其弟赵廷美以祝寿下"牵机药"而毒死，死时五内俱焚，头足蜷缩在一起，痛苦不堪。
(原标题：了不尽春花秋月:无奈朝来寒雨晚來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