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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
那日下午，收到浩莹一条短信：“于下午3时27分读完聊斋，共3卷1739页。”
稍后，他又打电话跟我谈读聊斋的感受，末了他问我，聊斋写得好，好在哪里？
我说，郭沫若言其“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乃是高人高见。我喜欢《聊斋志异》这部书，最主要的就是蒲松龄这人心肠好，聊斋的悲悯情怀让我觉得其典雅，甚至有点深奥的文字，蕴含一种力量，能直达人的心灵。
我外祖父家原先有些藏书，据说经“文革”一劫，毁了一些。我在外祖父家里见过的，除了一套残缺不全的蔡东藩《历史演义》外，就只剩下一部同样是难说完整的《聊斋志异》了。
刚懂事时，我只是随着大人听外祖父讲聊斋故事，既听得津津有味，又听得毛骨悚然。现在我还能回忆起这样的情景。月凉如水的夏夜，小河洲上陈家大屋的地坪里，大家从各自屋里搬把椅子出来围坐在一堆歇凉，外祖父一手摇大蒲扇，一手端水烟筒，云里雾里，尽情讲述聊斋里的书生小姐狐狸精怪尼姑道士共同演绎的凄美“人生”。因为故事情节听得多了，稍微长大一些，我便有能力，趁假期，到外祖父家里做客，把那部“铜版”印刷的破聊斋“啃”得更加破烂不堪。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有一天，我路过大队部时，看见墙上贴着放映电影《画皮》的海报，到家里裏便迫不及待通报喜讯。父母其实早就知道了，但他们也掩饰不住满心惊喜，说这电影肯定蛮好看。
我没想到母亲竟晓得“《画皮》是讲王姓书生跟女鬼谈恋爱的故事”，父亲还能以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大俗话概括蒲氏《画皮》的深刻寓意。他们們也看过外祖父家里那部聊斋么？
第二天晚上在我们学校操坪里看电影的场景真是盛况空前。人特别多。因银幕上画畫面太过恐怖而发出的不带夸张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只我父母，似乎很多乡邻都知道聊斋，都知道《画皮》，大伙在“入戏”的惊恐中，还不忘放肆向身边的熟人热情提示接下去的情节。
就因为那场电影，我才晓得蒲松龄一部聊斋在民间是何等深入人心。朱虹等人主演的《画皮》应是“文革”后最早引进内地的香港影片之一吧，在我的记忆里，当时在农村确实是通过这部吓死人的恐怖片始开洋荤的。为什么偏偏是聊斋？聊斋到今天都拍了多少电影电视視剧了啊。
我不知道父母是否还记得我生平第一次给他们买的礼物便是一部两卷本的《聊斋志异》。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刚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一个大型书展的古典文学展室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古典名著，真是兴奋莫名。待我一眼看见浅蓝色封面的聊斋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果断地从從裤袋里掏出了从伙食费中节省下来的整整两块钱，就在学校邮局直接寄回了乡下老家。孝忱的生发是源自买书的冲动。
父母对我送给他们的礼物很是喜欢。不记得什么时候，这书摆进進了我的书柜里。我发现父亲在书的封面、封里、封底都端方四正地盖蓋上了他那方平时仅用于打借条、写发奉的隶文印章。聊斋文字在古典小说里要算是相当深奥的，所以我后来有些怀疑父母能真的读懂聊斋齋原文，他们对聊斋的了解应该只是来自于我外祖父抑或别人的讲述？但他们以及我那些乡邻们对聊斋的熟悉与喜爱我却是亲身感受到的啊。蒲松龄穷其一生，把来自民间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加上他自己天才的想象，写成只有读书人才读得懂的一部奇书，却让它回到民间間得到没多少文化的普通人的百般喜爱，这便是经典的魅力么？
我问浩莹，老兄这次把聊斋认真细致地通读了一遍，您有何高见呢？
浩莹自言自语似答非答：《论语語》里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么，蒲松龄敬鬼神而近之亲之，一部聊斋尽说怪力乱神，虽也关涉道家的守中求道、佛教的轮回报应，但在我看来这书就是借怪力乱神来宣传儒家的中庸之道，推崇忠孝节义的传统美德。南辕而非北辙，反其道而行之，跟孔夫子走的却是同一条路，你说这怪也不怪？都说聊斋是部奇异之书書，这便是奇异之所在么？读聊斋得细细品味每篇故事后面“异史氏曰”那段议论，那条尾巴正是聊斋的精华、聊斋的主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