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载宗亮《陈寅恪<论再生缘>究竟何时流出海外》,探讨现代学术史上聚论纷纭的公案。作者先是引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
1956年8月7日,带着毛泽东与周恩来的嘱托,章士钊从北京乘火车南下广州准备赴香港。在等待赴港的这段时间里,章士钊专程到中山大学拜访了陈寅恪。章、陈两人会面,相谈甚欢。陈寅恪将近年所撰新著一一相赠,其中便包括《论再生缘》……9月,章士钊抵达香港。……《论再生缘》油印本也由章带到香港。
后又发现《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升往来书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中有一封杨联升致胡适的信函,云:“周法高说,台湾收到过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一篇长文,讨论弹词,本是油印的。”
由于此函时间为1956年8月10日,作者据此得出结论:“如果章士钊的行程没有被误植,且陈寅恪也确实是在1956年8月才将《论再生缘》赠与章氏的话,那么可以这样说,《论再生缘》在这之前应该就已经流出海外了,台湾方面可能是通过其他途径获得了陈寅恪的这部‘感怀身世’之作。”
我不敢苟同宗亮先生的推论。不错,陆键东提出1956年8月7日章士钊先生动身赴港,9月抵港,陆著发言有据,但如据此推断《论再生缘》如经章手流出,决不得早于9月,则粗心犯错了。
事实上,9月前,章士钊还有一次赴港之行。1956年春天,章士钊受毛、周之托赴港,身携中共中央致蒋介石先生的信件,该信最后说:“奉化之墓庐依然,溪口之花草无恙。”劝说蒋介石先生为祖国统一大业作出贡献。章经广州到香港后,将信件交给了台湾派驻香港负责国民党宣传工作的许孝炎。许不敢怠慢,很快飞赴台北,向蒋汇报了与章会谈的情况,并将中共中央的来信转交。这一事件,堪称国共两党后期交往的大事,我反复问了随章赴港的含之女士,赴港是春天,交信则是5月。故我在拙著章士钊传记《寂寞秋桐》中说是:“1956年春。”(见《寂寞秋桐》,p192)。袁景华《章士钊先生年谱》(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p289指出1956年春及同年7月,章士钊先生两次访港。我以为,袁谱是严肃而有据的。
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在1956年4、5月,章先生赴港前过访中山大学陈寓时,陈寅恪先生赠送了几册油印本《论再生缘》。此本系陈寅恪先生在1954年自费打印。
笔者整理的《章士钊诗词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收有1957年3月番禺刘景堂编定的《章孤桐先生南游吟草》,其“广州集”中有《陈寅恪以近著数种见赠,<论再生缘>尤突出,酬以长句》:
岭南非复赵家庄,却有盲翁老作场。百国宝书供拾掇,一腔心事付荒唐。闲同才女量身世,懒与时贤论短长。独是故人来问讯,儿时肮脏未能忘。
此诗排列在《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前,显系在陈寅恪六十七岁生日,亦即1956年6月25日以前,可知在同年4、5月间,章士钊先生已经得到几册油印本《论再生缘》了。
这样,章先生5月抵港,将其分送友人,以至8月10日,杨联升致胡适信中谈及台湾周法高见到此书,也就不足为怪了。
《论再生缘》的流出及出版脉络是相当清晰的。《陈寅恪的最后20年》谈到《论再生缘》流出海外,说“中山大学一些有可能接触过该论文的人都受到审查。最后由唐筼(陈寅恪夫人)说出可能是章士钊带出境外方不了了之。”这应该是可信的。牟润孙说:“后来听说,果然给他老人家招了祸。”可以想见,《论再生缘》流出海外当时给陈寅恪先生带来的政治压力。在这样的情态下,有古君子之风的陈夫人是不会把不属于章先生所为之事加于章的。此其一;其二,其时章“圣眷正隆”,又负有最高政治使命,观其在《南游吟草》中对台湾的故旧如白崇禧、张群、俞大维、于右任等41位政要温情招隐的赠诗可知,章士钊先生是百无禁忌的。陈夫人据实将流出渠道说出,既对章无损,又保护了一些时受猜忌的学人,化弦箭于无形,的确是聪慧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