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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俊文
《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
阿丁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4年4月
读阿丁的小说，每每想起陈丹青讲的一个故事：美国情色画家艾瑞克·费谢，曾瞧着罗丹晚年的女体速写感叹—他怎能保持如此旺盛的性欲？我想，这句感叹用在阿丁身上也同样适用,他的笔下永远充盈着丰沛的肉体、至死不休的蓬勃欲望。记得某天他乐呵呵地跟我说：“昨天，我写东西时感觉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小孩。”这个童真未泯的中年男人，读他的三本小说—《无尾狗》、《寻欢者不知所终》以及最近这本《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常感觉荷尔蒙自笔端流泻透出纸背，漫天飘洒。
小说发生在虚构的城市“赤峰”，战争、轰炸、大佛、朝天门码头、“文革”批斗……分明可以看到重庆的影子，作为医学院学生阿丁曾在此进修过几年。只是他将其挪到了海边，有着浪漫的蓝色天空和海岸。叙事方法上，阿丁如川剧变脸般轮番上场，扮演三代人里的五个角色—富商儿子、癌症晚期的父亲、农民祖父、富家千金的祖母、蓝眼睛神父……从上世纪四十年代一直延续到当下，时间跨度长达八十年，难怪有读者感叹他“如果是个演员，绝对能拿奥斯卡了”。对婚姻生活则一如既往的悲观—三代人各自纠缠于生死爱欲，第一代是不识大字的农民和富家千金的组合；第二代则是复转军人配纺织工人，被唠叨了一辈子的憋屈老头，癌症晚期在儿子的安排下安静离去；到了第三代，主角刘尨干脆则放弃了婚姻，赚够钱后不断更换女伴。丁克意图追求不受束缚的“真正的活法”。
在这本书中，阿丁不再仅仅呈现生活的断斷裂和“偶然性”。身怀书写家史的隐秘愿望，他下笔显得更为深沉厚重—甚至可以说有种“宿命感”，这是令我
惊异異的变化。悲观之余，他对人更多了一层同情与悲悯：比如小说中的祖父母，虽然被命运强行捏到一起，一辈子都不能达成理解；但双方却仍然能穿破身份、道德、知识等后天的重重阻隔，各自保留一部分内心的同时，达成另一部分生命的“和解”。如今的日常夫妻，都未必能到他们这种程度吧。如李志所唱“我们們生来就是孤独”，这是每一个人必然面对的现实与最终归宿，我们逃无可逃。这篇小说中呈现的婚姻关系，让我想起刚过世的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很多人看到的是爱情的不朽，我从中感受到的更多是生而为人的无奈。包括小说中有着蓝色眼睛的神父，作为时代和文化背景之外，我觉覺得他更多是“祖母”这一角色的内心镜像—通过这一个“他者”，方能映照出“我者”的种种不适和冲突，同时也保留一个“蓝色的迷梦夢”，让人生不至于绝望无以为继。
《无尾狗》时期的阿丁是紧张的，这部作品犹如一个结构精巧的球面体體，经反复打磨后光闪的表面又装上根根尖刺，读起来有手挥巨斧劈肉的酣畅感，不小心却会被飞溅的骨屑所伤；《寻欢者不知所终》则更为冷峻，他轻挥手术刀剖开庸常生活的表皮，分离出里面的血管、神经、肌肉、脂肪，剥出完整的累累白骨；到了这本《我要在你坟前跳舞唱歌》，他犹如从业二十年的老屠夫，一念之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做起厨子生意，刀法依然精准、犀利，却不再锋鋒芒毕露、血腥四溅，充满沉静的温柔之感。这种精准，从一个句子可以看出来：“我宁愿你趴在一匹蓬勃的肉身上精尽人亡。”故事里的父亲身患绝症，正在享受最后欢乐和平静的路上—儿子给他找了一个個“临终女伴”。“该用什么词语形容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体？”为此他反复斟酌了一天才定下来这个“匹”字。读到这个句子，我猛然想起阿丁推敲这个用词时的神情。那时候我们还是同事，一晃两年过去了。
